潮新闻客户端 俞超
最近,考古工作者发现的“采药昆仑”石刻,引发巨大争论,各种专业的讨论仍在继续。中国美术学院书法学院博士俞超给潮新闻发来文章,谈谈自己的观点。
最近《昆仑刻石》的新闻持续发酵,铺天盖地的消息。兴奋之余,最早看到《光明日报》的文章,转给金石研究前辈鲍强,表达刻石存在疑问的意思。目前,学者们开展了真伪的讨论。辛德勇认为伪作。刘宗迪认为“廿六年三月”时间上存在问题,使者无法在2000公里耗时4个月在当时抵达石刻地点,无法预见始皇帝称号,同时还从夏历与颛顼历历法角度指出矛盾之处。胡文辉认为秦时尚未有“采药”一词,已被刘钊反驳。刘钊发文认为文字没有问题,作伪有困难。张弛认为石刻为真,同时认为非是“廿六年”,而是“卅七年”,非“臣”而是“田”。冯立、丁万里从字形和凿刻角度认为虽存疑点,但刻石为真。以上专家从文献、地理、历法、用词、字形、凿刻等方面提出了观点。
而关于刻石中文字美感以及刊刻存在的一些问题,似尚未见有力观点。笔者从事书法实践与研究,关注石刻,但并未过眼太多新发现石刻,尤其秦石刻,所以非常尊重不同领域的前辈和专家的观点,抱着学习的态度关注昆仑刻石。以下说说自己的看法。
一、铭文排布、所处山体的位置及刊刻时间问题
说到秦刻石,笔者脑海中浮现的是《石鼓文》(图1)、《泰山刻石》、《琅琊台刻石》(图2)等,刊刻深峻,笔道力量强劲,且凝练,字形浑朴。而《昆仑刻石》大小不一,且随石排列,文句竟几乎完全呈现大意,也就是在刊刻之后竟然没有严重的损坏,而这个刊刻文字的石面背后的山石残损严重,几乎都没有完整的平面,也就是如果在此刊刻文字,也只能刊刻在这个相对平整的岩石平面。而通过发现者侯教授在石刻前的合影可以看到,石刻是贴着地面而刻,那么为什么当时刊刻时候不能找一个地势相对高且更大面积的石面来进行刊刻呢?周围没有合适的山体了吗(据说没有别的山石,笔者没有身临其境,不好判断)?

图1

图2
从目前合影来看(图3),这个刻石贴地,十分逼仄且尴尬。从秦始皇授意采药而西行至此,非封禅性质而是“到此一游”的逻辑来看,并不是必须在此刊刻,或者可以在此山石的高处进行刊刻,当然如果那样做的话,或许此时这个刻石早就不复存在了。且此时为冬天,冰雪覆盖地面,刊实在难以进行。

图3
无论是哪个历法,抑或“廿六”、“廿七”、“卅六”、“卅七”(图片未能清晰呈现,笔者倾向于“廿七”或“卅七”)年的三月,当地更应是冰雪覆盖,积雪可能会没过刻石位置,至少部分没过。根据deepseek查询扎陵湖附近积雪期的答案是“初雪:一般在 9月下旬至10月上旬 开始出现降雪。终雪:持续到次年5月下旬至6月上旬,高海拔区域可能延至6月中下旬。稳定积雪期:通常从 11月持续至次年4月(约6个月),期间积雪不易完全消融。”再询问deepseek关于该地积雪厚度,在海拔4300-4400米的位置,平均积雪在10-25厘米,最高可能52厘米(2020年记录),当然这个数据可能没法覆盖两千多年前的气象情况。但至少可以说明这个位置不会是一个最为合适的刊刻位置。而根据侯教授合影图以及《光明日报》配图,可以看出,石刻石面的高度大约也就30厘米出头。当然考虑到地面存在沉降的可能,但较之下文讨论刊刻细节,几可忽略不论。
二、刊刻痕迹的一些细节问题
尽管文字刊刻的符合秦汉平刀凿刻的技术,尤其“陯”字似合理。而“翳”字左上角“医”部第一横因为上有裂痕而下降,使得“矢”上部显得局促,说明贯穿石面的裂痕早于刊刻(图4)。那么既为不同于封禅意义的其他秦刻石,至少可以借过这个裂痕进行刊刻,而没必要非要在裂痕上做文章。而如果贯穿石面的裂痕是后来风化产生的,那么“翳”字“医”部就没必要这样刊刻。

图4

图5
笔者注意到此刻石文字的直线条刻得比较肯定,而弧线比较细弱或者浅薄,尤其是相对较小文字的线条,可以说字口不清,甚至没法呈现出秦汉刻石平口刀直推的痕迹,比如“樂(藥)”字的“木”部,以及左右“幺”的圆圈甚至非常反常,左右“幺”极为不对称,且右侧第一个圈写作类似《峄山碑》中的小馒头形(图4、图5),而下一个圈则是正圆,且刀法浅薄粗糙,似乎留有当代人视觉的不自觉反映。另外,“使”的“又”部的挂下来这笔的交界处(图6),非常含糊,犹如刚学会刊刻之人冲刀冲过头了。“百”字底部完全是方的,这跟紧挨着“百”字的“里”上部略带弧度的“田”大相径庭(图7)。

图6

图7
按照我对于汉字作为符号所包含的“图形”性的理解,即不只有形,还有形的美感,字形是需要存在基本对称的、具有规则的美感的(即便不对称处理,仍需具备文字字形的总体对称感与秩序感,而非肆意变化)。可见刊刻者对文字美感与字形规则的了解是混乱的,即刊刻者不了解文字美感以及文字中“图形”,也就是说,如果是秦刻,刊刻者要不就按封禅刻石的刻法,要不就按诏版的刻法,而不会混杂。
“采”字“木”部(图4),下面两弧笔个人认为不自然,但此不展开,而重点说“木”部的竖笔,在下面两弧笔往上,并没有出头连上面的两弧笔,此处笔画连接点上部石面似乎是凸起(当然不同意者可以说是残损),但是个人认为是作伪者在刊刻上面两个弧笔的时候,后侧石面崩裂了,因此刊刻者不敢肆意妄为,不敢再出头将上下竖画贯通起来了。另外,“采”字这个“爪”部这个起伏的石面,如何才能做到刊刻细劲的秦篆笔画? 如果我是刊刻者,我一定会避开这个不规则的凸起的石面。因此,一方面说明对于刊刻者思路来说,似乎也并未想全部刻出文字,而是制造一个模糊的“残”局; 另一方面,也说明书丹者或刊刻者在刊刻时候,脑子里仍然有一个封禅石刻的文字样式,因此刊刻文字时不敢完全使用诏版的刻法。因为完全使用诏版刻法,这个刻石视觉的“架势”以及意义就会直线下降。所以说,我认为刊刻者的思路呈现出来一种进退两难的,混乱的状态。
所以说,从石面刊刻的表现来说,没有那么一气呵成,刊刻的技法没有那么一贯,也就是想法很多,犹如一个初学书法的学生在做仿作一样的心态。这在其他秦刻石里面不存在。当然不同意者可以用因为天气条件恶劣,或者刊刻之人非专业刻工来反驳。
三、岩石石性与风化剥落的问题
石面的石花表现出来的成色似乎比文字字口要老旧,比如“樂(藥)”字(图4)。“樂(藥)”字的上部残损的是“艸”部以及“樂”的“白”,这个残损似乎是刊刻导致的崩裂,而非后来的风化,即此部分石面本已稀松脆弱,而一加凿刻而崩裂,或者此处本就有残损,因此“樂(藥)”字下部“木”以及右侧“幺”的笔画显得不如此字上部残损处老旧。
而“三月”、“到”等字所在的石面,处于整个铭文石面的下部,而岩石的颜色较为接近整个石面右下角残损(“皇帝”二字下方位置)的颜色(图8),而“皇帝”下方石面的风化破损显然较近,而“三月”、“到”字所在位置的风化残损的时间可以说较为接近“皇帝”下方破损时间,可能稍早,即早于刊刻之时。而“三月”、“到”字部分石面因为较近剥落,而石性未稳,因此刊刻自当小心翼翼,而使得字画薄弱,不然扣出一个大洞,不好收场。

图8
而整个石面有大面积朱色,尤其下部,而石面上部则显青色。(图8)从高清照可以看到石面上部的后面山岩上也有一些同样的物质(图9),可能与水分、盐分或者可能还有铁或者某些化学成分有关(这跟当地环境相关,也希望地质方面专家可以介入),但说明这个是长期形成的地质状况,而铭文字口内部并没有任何朱色(当然下部的“三月”、“到”等字字口内部颜色为朱色的原因上文已说明,因其为较近剥落)。当然,笔者注意到铭文石面上部相较于下部,略凸起,呈“屋檐”遮蔽的效果,接触雨水而石面露出青色,铭文刊刻并不深,若上部铭文字口未有朱色沁入尚可理解,而所有铭文,除了“三月”、“车”等少量下部文字外,中上部的文字中没有任何字字口内有朱色沁入。这也说明,铭文刊刻并不久。

图9
综上,笔者认为昆仑山铭并非秦刻。若只是通过字形比对,以及刊刻手法来判断真伪,仍显偏颇。比如关于铭文中“陯”字与湖南里耶秦简“琅琊献昆陯五杏药”一致作为判断其为真的证据,我们要知道湖南秦简发掘在此铭文被发现(或者说被“制造”)之前,正如胡宗迪认为里耶秦简中的字形完全可能被借鉴。
而汉字美学的深入理解似乎也可以帮助我们窥测到一些讯息,这个也是学习书法这门传统艺术学习的意义与价值。学习书法的过程中,辨伪这一步骤显然应该置于欣赏之前,然后才会有后面的书法实践学习,如果不加分辨就对一件“作品”进行临习,不可谓不盲目。当然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常常被所处时代的各种条件与因素限制。面对一件新发现的“古物”,始终要抱着谨慎的态度。而对于艺术学习,如果一件古物,不具有审美价值,那么哪怕它是真的,它也不是我们应该取法的对象。
由于笔者专业之限,仅仅通过照片的观察以及一些学习书法的经验做了一点关于《昆仑刻石》的笔记,但远没有能力去解决这个学术问题,也希望各位专家予以批评指正。
嶖僧
手机草于2025.6.13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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